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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75章 重逢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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    东嘎寺距拉萨不足二十里,寺内房舍较多,周围的大片空场上搭建了许多帐篷,旗幡风马密密麻麻,远眺俨然一座新城。桑结已来了数日,随来的有章嘉二世活佛、嘉木样活佛、三大寺代表、第巴府官员,还有萨迦法王、敏珠活佛等其他教派代表,以及达莱汗、多尔济、特邀的几位蒙古王公,加上各自随员近千人。五世班禅随后也赶到。

    桑结算是旧地重游了,特地召见了当年同住一宿的那位喇嘛。

    “我们是老朋友了,不必拘礼。”桑结请他入座。

    “当时我就看出,阁下非寻常之人。”相视大笑。

    “自当了这个第巴,最大苦恼就是不了解下情,上次你反映移民成为变相属民的问题,坐在第巴府是不会知道的。我回去后,又作了多方察考,发现这个问题并非个别现象,寺院有,一些庄园也有,为加强管理,去除弊端,在秘书处特别成立了新机构索南勒空,各宗也设下属机构,专门管理移民和新垦地的田赋税收,头一次就在各寺清理出近万人口。”

    “大人治理有方,百姓有口皆碑。就拿大道旁和各城镇设立的移民招收安置站来说,方法简便实用,有效防止了移民流入寺院、庄园。”说到这儿,那人不禁笑了。

    桑结好奇地问他笑什么。

    那人道:“民间流传大人在乃东微服私访时闹了个笑话,可有此事?”

    桑结想起来了,不禁拊掌大笑。

    原来索南勒空成立后,桑结微服下去检查移民安置情况。到乃东后,发现宗政府门前未设立安置站,他凑到一堆人旁边,只听有个人说:“第巴大人要来乃东私访就好了,别处都设安置站,这里就不设。”

    穿一身普通衣服的桑结问:“为什么?”那些人一看是个过路人也未答理他。

    桑结又说:“第巴府明令宗政府设安置站,他们怎敢违抗?”几个人一看他是个书呆子,更不理他。

    内中一人说:“既有明令,你去跟宗本大人说去呀。”

    桑结一拍腿站起来就要走。

    “你真去呀?”一个人附耳对他说:“宗本大人自家的庄园就雇着流民。”

    “那更要去!”桑结上来了劲。

    那人外号叫皮嘎,是个乞丐,说道:“刚才给你透了信儿,你得请我们几个吃酒。”吃饭时,皮嘎要打赌,说,“明日中午以前若仍未设安置站,你再请客,若设立了,你还得请。”

    桑结不解,皮嘎满脸正经解释:“输了自然请,赢了表示庆祝,所以还得请。”

    桑结一想有道理就答应了。几个人暗笑,遇上一个呆子。

    故事讲到此,二人大笑,桑结说:“第二天午前设起安置站,那几个人打听到我的身份躲了起来,后来是我派了差役抓到饭馆去的。”

    喇嘛笑道:“现在流行一个歇后语:第巴打赌——输赢都请。”

    正说着,贡布快马带来了塔布的书信,详细汇报了近日桑丁寺发生的事情以及启程时间。桑结算算日子,再有几天佛爷法驾将临,但强压的激动再也抑制不住了。

    阿伯啦,十五年了,桑结无一日不思念,不管多么惊心、多么艰险、多么欣喜的事情,随着时间流逝都淡化了,唯有这份思念却与日俱增。

    活佛转世的仪式,桑结参加过多次,可阿伯的转世灵童是什么模样呢?该有相似之处吧?我在心中不断描画着,有时也觉得自己可笑。

    阿伯临终前的托付,我一刻也不曾忘怀。阿伯啦,放心吧,我待他会像自己的孩子,您如何关爱、教导桑结,我将全部奉还,加倍奉还。

    阿伯啦,曲珍阿婆也来啦,几十年前的事情,桑结只是略有耳闻,放心,桑结会像对阿妈一样待她老人家。

    知道真相后,曲珍没有像别人担心的那样情绪大起大落,但却使她一时失去了思考能力,几十年的生活混合成一个万花筒。

    这是真的?还是作梦?

    这是真的?还是凑巧?

    她忆起赶生小时候,她一抱起就不再哭,还把小鼻头往她脸上蹭。她忆起……她忆起……莫不是他深情相恋,转生来到我身边?他为什么不给个暗示?也可能是我没有意识到?正巧他们都是15岁,她又陷入回忆,竭力在搜寻、比对,不知不觉,曲珍对洛桑的感情发生了一点儿极其微妙的变化。

    洛桑还像过去那样,一推门就进来了,一边叫着阿婆一边往曲珍身上蹭,他是来说格桑这件事的,却发觉阿婆今天没有抚摸他,还把身子往后挪了挪,同时好像是在偷眼上下打量他。

    “阿婆,你怎么啦?来回看什么?”

    曲珍立即发觉自己的失态,把目光收回来。

    “洛……赶……我听他们说啦,可到现在也不敢相信这是真的,不能再像以前那么随便了,十五年的缘分到头啦,我不是什么阿婆啦,我只是一个叫曲珍的老阿尼。”

    “阿婆!你怎么这样说呀?!”洛桑叫起来,他觉得阿婆一下子像变了个人似的。

    曲珍像是自言自语道:“经历过一回啦,那年他正好也是十五岁,也是去圣城,可一走再也没有回来,他倒好,把你打发来了,自己为什么不来呀,这回到了圣城我要问问他。”

    听得洛桑直抓头皮,不知所云。

    格桑苏醒过来一眼看到坐在对面的洛桑,惊恐地尖叫一声,当洛桑伸手去安抚她时,竟如被烙了一下,伏在床上直磕头。

    这一幕正被前来的塔布、洛追、佳莫几人看见,三人不禁心中一阵难过。佳莫招招手,示意洛桑来到院里,轻声道:“格桑受了惊吓,缓一缓方能平静下来,佛爷就先别过去了。”

    洛桑感到很郁闷,叹口气离开。

    洛追和佳莫向曲珍介绍了前前后后的情况,最后说:“现在时间紧迫,可佛爷因格桑之事不肯离去,请阿婆务必劝说他。”一顿,又说,“十月二十五是乃琼大护法降下的神喻,这一天正是宗喀巴大师圆寂日,举行大典有着承嗣法统、接续香火之意,延误日程,毁约神灵,雪域遭殃,佛爷也将大不利呀。”

    曲珍点点头,没说话。

    晚饭刚过,曲珍就劝洛桑尽快动身,佳莫在一旁又是给二人端茶又是不停为老人掐肩按背。

    “阿婆啦,道理我也懂,只是师姐这事实在……”

    曲珍平静、认真地说:“佛爷啦,你跟我多年,应知宁玛真谛,何谓‘心安一境’?就是一生认准一件事坚持下去。心无旁骛,自然也就不会滋生烦恼,阿婆从十六岁到今天,就是为等待一个人,若因缘未到,下一轮回再接续。”

    洛桑听呆了,“等一个人,谁呀?不是我吗?”

    “是你,又不是你,借用一个相同的名号而已。”

    别说洛桑,就是一旁的佳莫也听呆了。

    “佛爷啦,菩萨选中你,不知是多少轮回积下的殊胜因缘,这就是你这一世唯一的事情,老尼深知佛爷才情出众,按说是好事,可安心不易,莫说格桑断一手,就是老尼断一手,你也只须前行,勿需旁顾。佛爷若不答应,我明天就领格桑回乌坚岭。”

    老人的态度是不容争辨的,洛桑无奈地点点头告辞。佳莫送出,低声说:“格桑的事情关系到佛爷今后的安全,我已想出查追的办法……”

    初冬的月光一无遮拦地洒向人间。

    “佛爷怎么啦?这么看着我。”

    洛桑仰头长叹一声:“阿姨啦,这世上恐再无才貌如佳莫者,谁若有幸娶到阿姨,当是无边的福分。”

    佳莫口中应道,谢佛爷美言,暗想诚如阿婆所说:才情出众,只怕安心不易。

    但因为要处置信众布施的牲畜和各色物品,一行人只好再推迟一天。洛桑、塔布等人完全没有这方面经验,还是贡布有经营头脑,提议在湖边划出一片草坡,放牧这些牛羊,作为布达拉宫和第巴府专用牧场,所需各项费用,即从布施物品中支出。洛桑当即决定把贡布留下筹办此事。后来浪卡子宗政府将羊卓雍东南一大块草场划出,当地人称为“嘎木林”,一直维持到上世纪五十年代,其运用传统手艺制作的牛羊肉干称为羊卓干索,系藏餐上品。

    格桑经过调养休息,情绪也稳定下来。晚上洛桑去看望她,格桑下地提掌顶礼道:“菩萨保佑佛爷吉祥,小尼与佛爷结过一段法缘,实为万幸,纵使断手断脚亦无憾。”洛桑为她摩顶赐福,又安慰一番才走,临走时吩咐小丽留下照料,说过几天由贡布送回乌坚岭寺。

    次日清晨,大队人马由桑丁寺启程,前往拉萨。

    桑丁寺一下子安静了,僧人们从清早开始打扫收拾,只有六世达赖下榻的那间僧舍没有动,门前照旧插挂着旗幡风马,成为后人膜拜的一处圣地。一整天,贡布请十几个喇嘛帮忙清点物品,小丽则陪着格桑在湖边散心。羊卓雍好像也累了,无一丝波纹,静静躺着休息。日暮时分,二人才返回寺里。

    天刚黑,寺僧都已安歇,只听贡布在屋外叫小丽去帮他对对账,一会儿便可回来。夜风甚急,小丽裹着袍子出得门来,待二人拐过前边墙角,一个黑影从屋顶轻轻落下。

    黑影贴墙站立片刻,推开虚掩的房门,见一人正卧在床上,两步蹿过去,一手去捂嘴,一手持着雪亮的匕首直捅咽喉。说时迟那时快,床上的人迅速一闪,黑影扑了个空,顺势一个“反手夺刀”,同时一只膝盖狠狠顶住黑影后背,另一只手锁住其脖颈。这时,埋伏在四周的十名民兵冲进屋捆绑住刺客。

    小丽点亮灯,提起刺客审视,那人目光惊慌,显然还没有从突然打击中回过神来。小丽留下两人看押刺客,其余八人出外巡视,刚刚出去的贡布和格桑已返回,靠在门口呆呆地注视着。

    “说,谁派你来的?”小丽目光如剑。

    那人看到对手是个小女子,不由抿抿嘴、向一侧歪歪头。小丽嘲笑地说:“你们从安多潜入五个杀手,那四个早进了地狱,等你等了多日了。”

    那人吃惊地回过头来,心想她怎么知道?头目明明讲他们完成任务已领重赏回家了,难道……不容他多想,小丽又接着说:“如实招来,我一定会向第巴大人求情,从轻发落,如若不然,今晚就把你装进牛皮口袋沉入湖底。”

    听得格桑的心呯呯乱跳,心想那么俊俏柔情的姑娘怎么一下子像是满脸挂着冰霜。

    刺客忽然抽搐起来,“松、松……肚子疼……”

    怎么回事?小丽脑子飞快转着,那人看着极痛苦,嘴角渗出了血丝,赶紧吩咐,“松绑,摁住他。”贡布也过来帮忙。三个人都摁他不住,伏地打滚。不好!这是中毒症状。“喂,你来之前吃什么了?”小丽急问。那人恍然大悟,愣了一下喊道:“酒,酒里放了毒,他们真狠,下地狱……”一个民兵拍了拍他肩膀说:“兄弟,你上坏人当啦,告诉我们‘他们’是谁,替你报仇。”

    “他叫阿、阿巴……”话未落音,一口鲜血喷出,死了,半睁着眼。

    第二日,小丽带着贡布、格桑悄悄回拉萨。

    出了桑丁寺,一路美景,洛桑哪里肯坐轿,骑在马上一路观赏。

    傍晚到达冈巴拉山口下扎营。佳莫独自纵马沿盘山道上到山口。这里是前后藏天然分水岭,是通往后藏、阿里地区的主要通道。山势陡峭,隘口狭窄,易守难攻,有十几个民兵廵逻,半山腰有二三十顶帐篷,是萨迦民兵一个小队的驻守营地。太阳正落向天边,给雪峰镀上一层暗红色,长风呼啸,佳莫不禁打了几个寒战,察看良久,方下得山来。

    启程的第二日,渡过雅鲁藏布江,夜宿于曲水镇。

    按计划,第三日傍晚抵东嘎寺。

    东嘎镇已打扫得干干净净,家家门口插着旗幡,煨桑的浓烟含着松柏木的清香。

    到了离镇不远的地方,洛桑才坐进明黄大轿,他感到忐忑不安。一方面,第巴大人与自己前世非同一般的关系,使他觉得像是去会见一位久违的长辈亲人。可另一方面,第巴大人的威赫名声,又使他觉得像是一个小学生去面见一位严厉的老师。他到底是怎样一个人呢?

    轿子进镇了,初冬的寒气压得烟雾飘散不开,周围的一切都显得朦胧虚幻,道旁百姓伏地迎接,法号、唢呐声中喇嘛在唪经,寺门口有一大群人,像是高僧、官员,冲大轿顶礼致敬。他肯定在里边,哪一个是他?未及细瞅,轿已进寺。

    按仪程,当晚,第巴大人将拜见新达赖喇嘛,余众明日依次拜见。

    洛桑稍事休息,塔布匆匆进来禀告说第巴大人已候在殿外。洛桑下意识地站了起来,塔布和洛追请他坐下,不要紧张。

    四周油灯不太明亮,只见一个身影迈进殿内,解开外面皮袍递给侍从,那一脱一甩,动作干脆利落,再从侍从手中接过哈达快步走上前。跪下后,双手举过头顶,呈上一条五彩大哈达朗声道:“第巴桑结嘉措叩拜伟大的五世转生灵童,恭祝六世达赖喇嘛吉祥如意。”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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