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三弄(中)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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  有些小蹄子倒还有点记性,说:“不是我们没有心,是他嫌弃我们给人做小,十几年来不理我们的,便是红妹翠妹,也都傲得很,不搭理我们。个么事要去热脸贴个冷屁股呢?”

    梦芙拍桌子骂道:“贱货,他嫌弃是他嫌弃,难道他没本钱嫌弃你?也不叉开腿看看你自己!当年没有他,你现在能威风八面的使奴使婢?说起这种话来了?”指着脸骂道:“就真是婊|子出来的,不知道记得恩,倒记得仇?怎么样?他给你花的钱买十个你也够了,你是陪他睡过还是给他舔过?倒夹着个x脸嫌他不理你!”

    兰珍劝道:“好了,说归说,这不都还是来了吗?光骂人有什么用,得想个办法帮他才是。”

    宝珠擦着眼泪道:“我听说他戏都不能唱了,脸也坏了,这不是完了吗?”

    梦芙又骂:“完你娘个x!臭贱嘴的!”

    兰珍给她吵得头痛,心知梦芙姑奶奶这脾气是一说文话就变哑巴,说起脏话她能刚十天不带重样,可是骂脏话能解决什么问题啊?按住两边道:“是来吵架,还是来帮忙?都听我说。现在金家得罪了孔祥熙,这种通天的门路,我们没法子的。可干爹既穷到在湖边儿上卖唱,那必然是难得不能再难了。咱们凑一凑钱,先接济他,然后再慢慢想办法。”

    宝珠又哭道:“怎么接济呢?他那么傲气的一个人。”

    梦芙也道:“而且接济一下子,也没二下了,见他跟拜观音一样,都不知道他什么时候显灵。”

    这话把一屋子娘们全说笑了,笑死了,怎的这么贴切!又是笑、又是哭,凑在一起,拿为数不多的智商想了好久。

    大家凑了三千块钱。

    那阵子是露生最愁钱的时候,想方设法,却实在是没有什么办法可以弄到钱了。之前想着不能开台唱戏,堂会总是可以做的。

    但现实总比想象中更残酷。

    堂会是要等的,别人不请,你也不能自己登门。这时候不得不认清在白银战争和法币强推的过程里,受难的商户太多了,破产的人家也太多了,即便没有破产,也实在没心情请白露生去唱堂会。

    倒是有戏迷来雪中送炭,听说金家卖车卖地,拿了钱来援济。露生却不肯受,叫茶房向戏迷转告:“所谓救急不救穷,小爷说现在并不是急,救得了一时也救不了长久的。再说你们也不宽裕。”

    如果是以前,礼物金钱拿了就拿了,可现在是现在,他不愿意这话说出去,叫求岳难堪。

    如此一来,守株待兔的希望更渺茫了。既要撑着这个面子,里子不免就吃苦。倒是有一天娇红寻了露生道:“小爷,我有一件事情求你,不知你肯不肯帮。”

    她和翠儿是一样的大丫头,只是翠儿伶俐,常压她一头,连金总都觉得娇红平时很背景板的一个人,露生也觉得她是有话放心里不说的类型,自打来到榕庄街,从来没开口争要过什么——因此有些诧异:“什么事,你说。”

    娇红犹豫半天,从贴身的兜里掏出一封请柬。

    “我姐姐过寿,想请你唱个堂会。”她见露生凝眸不语,跪下了道:“我知道这事儿冒犯小爷,您要是不肯,就当我没有说过这个话,千万不要伤心。”

    露生看着那封花里胡哨的请柬,心里已明白了大半。

    其实这满座的人,没有一个爱听昆曲。她们的心性是浅薄的心性,一味地追逐浮华,什么流行就追求什么,这些年早就被爵士乐、拉丁舞,熏陶得很洋气了,老派一些的家庭,也是听梅兰芳、听杨小楼,京戏好歹是痛痛快快的,敲锣打鼓很爽快,谁受得了昆曲那软绵绵的唱腔?唱得人快要睡着,真和白小爷说话一个模子刻出来的。

    可是现在,她们要听。

    梦芙握着露生的手道:“大房不是在请梅兰芳、程砚秋么?我就偏要请你,她过生日,我也过生日,难道我的生日不金贵?”

    那围着的纱屏拉开了,是她们请来的笛师和琴师,从得月台弄来的,当年亲眼见过她们怎么虚情假意地和他哭哭啼啼,如今泪在眼里,却不敢流,不能叫干爹知道自己担心,还恨不得做出个不在乎的派头——这都是兰珍教的,兰珍算聪明的,兰珍说,咱们要让干爹觉得这钱可有可无,他拿得才不亏心。

    可是那摇曳的曲子一响起来,她们的泪在心里流。

    这些女子是卑微的女子,她们是这个时代阴私又柔软的角落,她们的爱是愚钝的爱,不管天翻地覆、更不管什么政治金融,可她们的爱也是纯洁的爱,带有一点天然的共情,白老板和她们多么相似呀,没人疼惜、又见不得人,真是清歌妙舞无人看、花容月貌为谁妍!

    她们从被冷落的玉姐身上同病相怜地瞧见了自己,不禁将愚钝和纯爱糅合在一起,变成愚忠一样的勇气——想起在秦淮河上受的委屈,不被人当人看的,唯有玉姐把她们当人,她们自己却又不做人。这十几年呀,镜花水月,只有这一刻,她们的心清澈了,澄澈得像婴儿,不知原来自己这一生还有这样干净的时候。

    像不像秦淮河上的水浮萍呢?从泥里长出来,心里偷偷藏一点清风明月。

    露生在回去的路上有些醉意。他唱一段、姨娘们便来敬他一盏,从牡丹亭唱到玉簪记,又从西厢记唱到长生殿,连城一幅春愁秋怨的画卷,她们躲进画卷里,像丽娘躲进春梦里,外面雨打风吹也不怕的,梦里有春闺。

    他问文鹄:“我是不是让你看不起。”

    文鹄被一堆半老徐娘调戏了一晚上,他也反过来调戏半老徐娘——满脸的口红,吃了不少酒在肚里,此时酣坐一旁,有话回话地答道:“我看您是喝多了。”

    露生摇头醉笑:“你从前没见过我,所以不知道。我以前怎么肯为这些姨太太们做堂会呢?她们要听也只有买票的份儿——唉,你以为我瞧不起她们吗?”

    文鹄心没有很细腻的心肠,但那话里的伤感是再粗的人也能听出来的,这就是绝世名伶的好处,也是他们的坏处,他们长得太动人心,眉梢眼角都有诗情词韵,他们的嗓子也太宛转,平常的话从他们口中出来,就有雁啼风过的意思,更那堪别怀柔肠!

    他脑子不是很清楚,亦不知怎么答这话,于是摸索着说:

    “放心,我不说出去。”

    露生随着车夫的脚步,轻轻地摇晃,听了这话,只有苦笑,知道这孩子是全然没有听明白——这些窑姐出身的姨太太,今天的打扮是过于花哨了。他见过她们年轻的时候,个个青春貌美,秦淮河的女儿哪个不知风流?都是浓妆淡抹总相宜,头上别一朵绒花都俏丽。她们今日的装束拿到十年前去,只怕自己都会笑话自己,恨不得把整个妆奁盒子都掀翻了盖在头上。要他知道她们过得好,还有一点可怜的虔诚,像孩子探望父母一样,打肿脸来充胖子,拼了命的衣锦还乡。

    想起梦芙说的话,万般心绪叠杂他心头,从前不认为自己错的,现在也不知是对是错。

    带着醉意,他叫文鹄:“明天咱们再去的时候,折一枝花儿去。”

    他想折那早谢的薄梅,常常是零落成泥碾作尘,可是曾有暗香到风里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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