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培黎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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bsp;求岳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。

    马秘书捏着鼻子窃道:“金参议先出去吧,这里实在不是站人的地方,要么我叫几个人过来,先打扫干净——”

    “是我能不能站的问题吗?!”求岳回头吼道:“你他妈会不会说人话?”他冲去床边,先试培黎有气没气——还好,有呼吸。手再向下一摸,全是屎尿,可见照顾的牧师也没有多尽心,老人不知道在这熬了几天,药没有药、水没有水,怎么好人会过到这种境地?为什么?凭什么?

    这时候他才想起来问:“裴先生得的是什么病?”

    “前列腺癌。”侄子哭丧着脸在抽屉里翻钱,他急着去药房凑一颗止痛药,“他连路都走不动,只能躺在床上。”

    金总沉默了。

    一个学贯中西的大贤,在海外漂泊半生,为异乡的中国奉献了全部的青春和热情,赢得了一代中国人对美国的好感与向往。可是美国没有善待他,中国也未能回报他什么。

    现在他躺在这里,垂垂将死,甚至连一条干净的床单也没有。便溺是后来浸上的,油污却是成年累月垢在边角的痕迹。

    求岳觉得很心酸。

    看侄子跟个傻叉一样含着眼泪翻钱,屏蔽的祖安话和难过的形容词在他脑子里震荡齐飞:“别翻了,你家要有钱还要我干什么?不是我说你,都病成这样了,你就不知道向中国发几个电报找找人吗?就这么等死?”

    侄子嗫嚅道:“叔叔的朋友也都没有什么钱他说这种病治不好,不愿意给人添麻烦。”

    他冒险去费城求见金先生,哪敢跟培黎实话实说?其实是借口去城里送面粉,带着几个面包圈就上路了。

    求岳颇感无奈,越是高尚的人,自尊心也就越强。施恩不求回报,培黎也许没说过这句话,但他身体力行地做到了。

    自己总得为他做点什么。

    牛秘书倒不嫌肮脏,不必金总吩咐,自己打开门窗,桌子上的餐具里都是馊臭的残羹,他瞧见外面有个水槽,将一条手帕先作抹布,把杯盘摞起来拿去清洗。马秘书乖觉地尾随而出,拎了一桶水进来——床单脏透了,他感觉应该先把病人挪开,鉴于刚被金总怼过,他不敢擅自行事。

    金总的怒气又稍稍平伏。

    他叫来小牛小马:“别干这些了,你们俩现在回去费城,去联系最好的医院,就说是我的叔叔生病需要医治,叫酒店的人准备好车——具体还有什么屁事,叫他们看着罗斯福的面子来。”

    远在白宫的罗总统感觉头上冒出问号。

    培黎被安置在宾州最好的托马斯杰斐逊大学医院。两天后,他在洁白的贵宾病房里醒来。

    医院的上下员工忙了整整两天,为照顾总统的面子(当然更照顾钱的面子),自然要拿出最高规格的技术医治送来的病患。他们为培黎洗净身体,处理了身上的褥疮,鉴于病情难以拿捏,手术还须多方会诊才能得出结论。医生们唯烦恼老先生怎么还不醒,跟金总只能解释:“他太虚弱了,恢复还需要一段时间调养,我们已经为他补充了营养剂。”

    如果一直不醒那可怎么交代。

    因此护士们下午听见老先生的咳嗽,见他睁开眼睛大口呼吸,皆是喜出望外,连忙跑到楼下向金先生报喜。

    金总正和马秘书说话。马秘书道:“要么您回去歇一会儿,我和家裕在这里看着。其实我有一句话,放在心里几天没说,也不知当讲不当讲。”

    金总叼着烟道:“不当讲。”

    马秘书:“”

    马秘书:“就是不当讲我也要提一句,金参议,您切须提防骗子,仅凭一张照片,不可轻信于人。”

    金总懒得跟他哔哔:“这又担心骗子啦?那你找来的都是什么鸟东西?”

    马秘书无奈地看他一眼:“那些人再不好,也是有迹可循,培黎只有一张照片,经历全是他侄子口述,万一是凭空捏造,这岂不是闹了大笑话?”

    “捏造?你捏造一个给我看看?”金总笑都懒得笑:“请问很有真凭实据的你,知道长江哪年发洪水,河南哪年发洪水?”

    马秘书被他一通斥问,无话可回,沉吟又沉吟,“您是坦荡赤诚的性格,也许不喜欢我这种圆滑为人,但与人相交,可不要太过容易就把一片真心托付出去,越是看着忠厚的人,越不知他心里想什么。眼下咱们在费城已经耽搁了快一周,钱也花了、力也使了,这老先生有钱便能把病治好,犯不着在这里一直陪着。”

    金总根本不想理搭理这人,他发现马秘书除了舔狗属性,原来还有杠精属性。

    真讨厌哦。

    他扭头看见护士站在一旁,护士小姐终于有机会说话:“金先生,您的叔叔醒了!”

    金总连蹦带跳地冲上楼去。

    培黎正靠在床头,侄子喂他喝茶。见求岳进来,他凝神打量了片刻,用汉语和蔼问:“安儿?”

    这问话居然带了南京话的乡音,嗓音也和金忠明有说不出的仿佛。听得求岳心头一酸,在床头蹲下身来:“裴叔,你受苦了。”

    培黎拉过他的手,仔仔细细地又看一遍,笑道:“时间过得多么快!在我心里,你还是那个小娃娃呢。”

    侄子和护士静静地带上门出去,留他们一老一少相谈。

    此刻求岳心中也不是觅贤之意了,纯然是海外遇故交,痛惜老人家受病痛折磨,热心肠叫他放不下来。将切好的水果劝培黎吃了几块,不免埋怨裴叔:“您认识我爷爷,我们家就没穷过,为什么这些年来都不走动?要是我爷爷知道您在美国过成这样,不知道得有多难受——他本来朋友就不多。”

    培黎仍是笑——三十年前,他和金忠明夫妻北上赴京,文廷式嘱托的事情却终是没有办成,加之格格去世,国内又生变乱,他和金忠明几件事都说不到一起去,便觉越来越不投缘,干脆就断了联络。因此后来年虽然同在南京,却是你干你的、我行我的,权当不认识这个人。

    很显然,这些事情,金老太爷压根没和孙子提过。

    “我是一个到处走的人,忠明则是做生意,非常忙。”他温和向求岳道,“如果还有机会去中国,或许有机会见见面。有你这样的孩子,他一定感到很骄傲。”

    求岳笑道:“您知道我在美国瞎折腾了?”

    “所有美国人都知道”培黎倚住靠枕,“听说你带着剧团到美国来演出,我也很想去看一看,但是身体太差,我走不了那么远的路。”

    “您要是有兴趣,我叫露生来给您现场表演。”

    培黎微微地看住他,“这个白露生,是你的好朋友,是吗?”

    金总想说“是我老婆”,当着大人的面,还是收敛收敛:“他是我弟弟。”

    培黎露出疑惑的神色:“你还有弟弟?”

    金总顿时想起自己老爹早就扑街,忘了裴叔是老太爷的朋友,那家庭情况还不得比自己还熟?给黛玉兽镀金失败,金总憨笑:“跟弟弟一样亲,”

    “他的家里是做什么的呢?”

    “呃,他是孤儿,很小就在戏班子里唱戏。”

    “原来是这样”培黎向枕头里靠一靠,歇口气又道:“那你们的关系一定非常好了。你到美国来,让他伪装成珍妃的儿子,这也是你爷爷告诉你的吧。”

    “是呀,他说很多人都知道这件事啊。”

    培黎没有应声,半晌,他叹息了一声:“时间过得太快了。”

    金总心说明星就是明星,长得好看,大爷都关注。他承认自己很喜欢讨论黛玉兽,但在人家这么一个大学者面前介绍老婆,总觉得怪难为情的。

    金总心说咱俩这年龄差距适合讨论爱情吗?您跟我爷爷又不搞基,咱们说点儿正经的好不啦。

    仿佛是听见他的心声,培黎换了话题,他握着求岳的手道:“听说你现在是实业部的参议,我记得从前的实业总长叫张謇,他在南通开办的纱厂,送过很多学生到大学来工读。”

    金总忙道:“这人我知道,我们商会以前有个张老板,他就是张謇的同宗。”

    培黎微微笑道:“官可不是好当的,你做这个参议,为中国的实业振兴,提过什么建议呢?”

    这话把金总问得脸上一红——也只有培黎这样的身份、问这句话,会让金总感觉小小的心虚。要说自己做过什么贡献,对抗日商、领导税改,狙击白银法案,这些功劳自不消说。但实业部参议这个官衔,金总是没得好辩的尸位素餐,自上任以来,上班都是三天打鱼两天晒网,想去就去,不去连假也不请。金总一心发展自己的财阀势力,哪有功夫提什么振兴建议?

    别人要问,金总自觉问心无愧,但大爱无私的裴先生面前,金总真觉不好意思。

    培黎见他窘迫,也不追问,摸一摸求岳的额发,仿佛仍是抚摸当年的小少爷:“不是你不给建议,而是你也不知道自己下一步应该怎么走。中国的行政体系有很多弊端,提案就算交上去也很难得到批复——你知道么,前年你在上海开工商大会,那时我也在上海,我觉得江苏、浙江,经济上的发展,特别是纺织业的发展,还有很多能改善的地方。我提了一份报告给实业部,但根本没有人回应我。”

    金总拍着床沿:“还他妈有这事?”

    这事儿怪不到自己人身上,当时金总还没进实业部,孔祥熙正琢磨着怎么对付江浙商团,那时候交一份报告上去,谁会搭理?

    “如果他们能注意到国内的问题,你也不至于去英国、来美国,到处地寻找工程师——孩子,你从小就很聪明,虽然没看到这份报告,但你已经知道要往这个方向努力了。”

    刘备见到诸葛亮的时候都说了什么,金总没文化,金总不知道,但眼前这个情形,跟隆中对也没什么分别,金总高兴得简单粗暴:“我就想听这个!”

    培黎也不觉笑了:“我也很久没有这样和人聊天了。我们先说江浙地方的经济情况,这是你目前最关注的,然后我们再来谈全国的情形。在我看来,中国经济,尤其是江浙经济,存在三个问题。一是过度竞争国内市场,不注重对外贸易。二是工人素质有待提高,没有形成一个完整的劳动培养体系。三是农业基础不稳定,有些原料还依赖进口。”

    求岳喜道:“对!对!您和我想得完全一样,但我没有您说得这么有条理。”刘备该说什么,金总无师自通:“——还请先生细细说来!”

    等他从病房里出来的时候,月儿早已挂上树梢。牛秘书和马秘书未敢离开,一直在楼下枯等,瞧见金参议下来,两人如释重负地起身。

    求岳看见他们也不觉得烦了,他心中如饮醇醪。

    这一趟来得太对了。培黎的才学超过了他的预期,得到的收获也远超预期。两个秘书一前一后地迎上来,金总挠着头笑道:“我怎么说来着?精兵能够以兵养兵,早点找到裴老先生,哪用得着搞什么野鸡招聘?”

    牛秘书欣喜道:“这意思,培黎先生能跟您回国?”

    求岳摇摇头,仍是笑,笑着,却有些说不出伤感。

    白天的时候他就问过医生,医生说,培黎的癌症已发展到晚期,加上没有得到好的护理,身体状况不容乐观。但“如果切除手术处理得当,在本院也仍有康复的希望。”

    这话是什么意思,大家心里都很清楚。求岳已经打消了要带培黎回国的念头,一个人为中国奉献毕生,总不能让他客死异乡。但今时得遇,有好的治疗条件,要老先生多活几年、少受些罪,这都尚有人事可尽。

    未料培黎对他说:“我现在的身体状况,已经不可能跟你再去中国。但我有一个学生推荐给你,他叫路易艾黎,是我在华洋义赈会招募的助理,现在就在中国,我筹办的工读学校,他协理也最多。我会为你写一封信,邀请他加入你的工作。”

    金总已经不知道要怎么感谢他了。

    月明星稀,他在医院廊前的花坛上呆坐。其实这时候多希望是露生在他身边,他有满心的话想和露生讲——倒不是因为爱情,而是他需要知己。人在乱世,便如负重渡河,若能偶得际遇,那感觉就像此刻的夜空,云破月开,看见星辰流转。

    但露生远在纽约,只好用牛头马面凑合。

    “我遇到他太晚了,怪我这个鸟人,做事一意孤行,喜欢肚子里揣点小秘密,其实是,其实是我怕碰壁。”

    “但我又觉得,现在遇到裴叔是最好不过的时间,中国最好最好的机遇,就是现在。我们有美国给的贷款,全国的工商业者也团结在一起,政府虽然操蛋了几年,好歹终于要干什么了。你读过三国演义没有?裴叔跟我说的这些话,就是隆中对,全说在我心上。”

    马秘书暗暗地皱眉,但望见求岳的脸色,他没再说什么。

    牛秘书呆问:“那我们什么时候回纽约,等手术结束,还是明天就动身?”

    求岳揉了揉鼻子,他有些舍不得走,因为今日一别,也许就是和培黎叔叔最后一次见面。临别时这惜别全挂在大脸上,反是培黎笑他:“不要这么担心,最艰苦的生活我都经历过,现在能够得到你的帮助,躺在高级的病房,对我来说再没有更好的了。”

    ——反而是这位老先生来感谢他。原本不想问那句话,他忍不住,还是问了。

    “谁知道呢?”培黎微笑道,“起初是我不忍心看到别人遭受苦难,后来,我想在中国做一番事业,再后来,我在那里生活得太久,它已经变成了我第二个故乡。即便回到美国,我还是时常地惦记它,希望它能不再受苦难——我总希望它将来会是一个很美好的地方。”

    夜风吹过,更多的月光洒下来。

    求岳仰头望向星空,真是满心慷慨,唯星月可知——或许远在纽约的露生遥知。只有被爱和信念所照耀的人们,能够理解这样的人生、理解这样的志愿。

    知我者谓我心忧,不知我者,谓我何求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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